在湘東蜿蜒的群山褶皺里,藏著一個名叫楊花村的小村莊,若以傳統眼光來看,這里幾乎集齊了鄉村振興的所有“先天劣勢”:它的面積只有8.5平方公里、人口卻多達5300多人,人均耕地面積不足0.2畝,且三面環山,交通不暢。但就是這樣一個“山重水復疑無路”的村莊,卻用教育和文化鑿開了發展道路。
走進楊花村,最氣派的建筑不是廠房,而是藏書2萬余冊的村級書院——楊花書院;最熱鬧的場所不是麻將館,而是每月舉辦的“夜讀會”。以此為“杠桿”,楊花村撬動了沉寂的山鄉文化,讓文明新風滌蕩鄉野,讓蜿蜒的山路變成了追尋鄉愁的文旅大道。楊花村如何走出一條以文化人、以文興村的特色發展道路?近日,記者走進湖南省瀏陽市大瑤鎮楊花村尋找答案。
“鄉村教育上,投入再多都不算多”
“一個是給村里投資建廠,另一個是改善孩子們的讀書、學習環境,如果這兩個選項讓我選其中一個的話,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后者。”談起村里對教育的重視程度,楊花村黨總支書記劉良洪堅定地說。
早在2008年,楊花村就將教育強村、文化興村確定為發展目標,用劉良洪的話說就是:“楊花村的所有工作都要圍繞著教育和文化。”
走進村小學——楊花完小,墻上的幾行大字格外醒目——楊花學子,天性自強。聞雞起舞,山寨書香。先人懿范,吾輩弘揚。情系熱土,振國興邦。這是孩子們常常大聲朗誦的“楊花誓言”。
“把精力和金錢放在村里的教育上,可能很久都看不到所謂的‘實惠’。”站在村小學的“誓言墻”前,劉良洪告訴記者,“但是鄉村的發展根本在人,只有教育才能不斷給人賦能。百年樹人,這是一項真正的未來工程,急不得也等不得,投入再多都是應該的。”
秉持著這種理念,一所社會資本投資、村級組織參股,占地近15畝,投資200多萬元的村級幼兒園在楊花村投入使用。村里還成立了湖南首家村級教育基金會,基金規模近200萬元,“基金大多來自村民的捐款,這筆錢全部用于扶持特困家庭學生入學、改善村小學教育設施,還會給考上大學的孩子發獎學金等,每一筆支出都公開透明,接受全體村民的監督。”劉良洪介紹。
2020年,村里自籌資金修建書院,一座五共享會議室層高的楊花書院在村里一處廢棄水塘上拔地而起。這座占地2100平方米的建筑群采用江南民居與四合院相融合的設計風格,青磚黛瓦間盡顯傳統韻味。書院藏書2萬余冊,并與長沙市圖書館聯動實現每月數千冊的圖書更新,年流通5萬冊次,成為了村民“家門口的圖書館”。
走進楊花書院的科創空間,孩子們正在學習用編程軟件制作煙花綻放的場景。“90后”授課老師劉佳生,也是從楊花村走出去的大學生,他告訴記者,村里有生產花炮的歷史,自己畢業后從事少兒機器人編程行業,正好可以結合編程知識,給孩子們打開一扇科創之窗。為了讓村里的孩子們接觸更多的電腦編程知識,他還向楊花書院捐贈了電腦、機器人,并定期回村給孩子們上課。
除了可小樹屋以讀書,楊花書院還定期開展夏布制作體驗課、古琴課、書法課等公益課程,講課的老師都是前來支教的大學生志愿者。在書院的綜合閱覽室里,村民胡春華正帶著孩子一起閱讀少兒繪本,她說:“比起給孩子玩手機、看電視,我更愿意帶孩子來這里,享受我們的親子閱讀時光。”
舉全村之力建設的楊花書院,不僅成為了村民、孩子跑得最勤的地方,也成為了大瑤鎮遠近聞名的網紅打卡點。楊花村重視教育也獲得了豐厚的“回報”——從2008年至今的17年間,楊花村先后走出300位大學生、35位碩士、8位博士,成為遠近聞名的“文化村”。
楊花書院創立之初,有人好奇地問劉良洪:“楊花村歷史上是不是有過書院?”劉良洪說:“應該是沒有的,但是從現在開始就有了,祖先沒有給我們留下書院,但是我們可以給子孫們留下一個!”樸實的話語背后,是一個村子對教育堅定不移的信念,也是從“0到1”的開拓與堅守。
“只有敬畏自己的文化,才能獲得別人的尊重”
教育興村讓文化的種子在村民心里植下了根,楊花村乘勢而上,以文化為抓手,通過挖掘本土文化,將文化融入村民的日常生活,推動鄉風悄然轉變。
“如果我們本村的人都不了解、不以擁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蘊而感到自豪的話,那別人就更不會了解這些寶貴的文化財富了。”對挖掘鄉土文化,劉良洪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,“一個村子,只有敬畏自己的文化,建立文化自信,才能獲得別人的尊重。”
楊花村的文化根脈在哪里?2008年,劉良洪和楊花村“兩委”成員翻閱族譜,查詢縣志,走訪村里的老人,大家驚喜地發現原來有這么多先賢從楊花村走出去:岳麓詩社社長、享有“湖外詩人第一劉”之譽的著名詩人劉善澤;與譚嗣同一起倡導變法維新,并成功創辦湖南第一家現代報紙的愛國志士劉善涵;湖南省圖書館館長、著名書法家劉善渥;維新志士、《湘報》創始人、著名國畫家劉善浤……
如何利用好先輩們留給楊花村的精神財富?劉良洪找到了劉善涵的后人劉良建、劉正初,彼時的劉正初在瀏陽市地方志編撰室工作,對“劉氏四兄弟”的故事熟稔于心,也有意重新整理祖先的著作、信件等資料,在劉良九宮格建的極力推動下,倆人一拍即合,成立了“時租淞芙文化研究中心”,作為挖掘楊花村文化底蘊的陣地。
隨后,劉正初和“淞芙文化研究中心”的成員一起遠赴北京、上海尋訪“劉氏四兄弟”的學生及后裔。搶救性地發掘了他們的珍貴手稿、往來書信、歷史圖片,并翻印了相關詩文選集及各界評論,村里還多次舉辦了楊花“劉氏四兄弟”文化研究座談會。一系列的活動讓村民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“耕以立身,讀以明志”的熏陶。
“村民只有了解了自己祖先的風采、歷史上的光榮時刻,才能感受腳下這片鄉土的厚重,文化自信才能逐漸建立起來。”劉正初說,“村里每家都有大學生,孩子們回村會幫父母干農活,出去會讀書、能創業。”
“文化對于鄉村發展的作用不會立馬顯現,但一個久受文明風習熏染的人卻能在日常的言行舉止中,處處彰顯文明素養。”劉良洪告訴記者,除了無形的文化熏染,有形的文化空間同樣重要。
在楊花村,有一個占地5畝的文化廣場,這里既是老年活動中心、農家書屋,也是燈光籃球場、休閑健身廣場,村里召開村民大會、組織節慶活動都在這里。“建這個文化廣場很不容易,村民們有的幫忙運輸物資,有的幫著壘磚塊。”看著在廣場上打籃球的孩子們,劉良洪高興地說:“表面上村里只是多了一個廣場,但更重要的是倡導一種健康、和諧、開明的生活方式。”
五四青年節當天,楊花書院舉行了一場青年閱讀活動,村里的青年們齊聚一堂,分享最近讀的一本書,一同觀看紅色電影,還為家鄉發展建言獻策。像這樣的活動,在楊花村已經成為一種習慣:從正月初一的新春籃球賽、環村長跑賽,到正月初六的“村慶”,還有暑期大中學生籃球邀請賽,楊花村的一年四季被豐富的村級活動填滿。
“挖掘文化給鄉村帶來的最大改變就是鄉風變好了。”劉正初說,楊花村連續多年實現社會治安零案發,打牌的人明顯少了,唱歌、跳舞、閱讀逐漸成為村民們的首選娛樂活動,“大伙兒的心往一處想、勁往一處使,集體觀念增強了,看似虛無縹緲的文化,正實實在在地滲透到村民的生活習慣之中。”
文化和經濟,如何在小山村聯動?
重視教育、文化和發展集體經濟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,彼此可以聯動嗎?劉良洪也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個問題。在籌備建設楊花書院時,劉良洪逐漸找到了答案。
2014年初,楊花村“兩委”開始計劃建設楊花書院,建好之后如何運營成了村“兩委”不得不提前考慮的問題。“很多村子都有書屋、圖書館,但是后續管理不到位,出現了‘書多人少’的情況,并沒有完全發揮它們的價值。”劉良洪說。
為此,楊花村采取了“文化志愿者管理”的運營模式,為了避免“井底之蛙”式的自我封閉,書院堅持開放辦院的理念,積極吸引外界的文化志愿者參與運營。但問題隨之而來:外面的志愿者憑什么愿意來?“我們給志愿者提供舒適的住宿、地道的農家餐食以及豐富的鄉村體驗活動。讓志愿者既能奉獻才智,又能享受鄉村的寧靜與美好。”漸漸地,在這種管理模式下,外來志愿者不僅為村民和孩子打開了認識世界的窗口,還深度融入了當地生活,甚至成為楊花村的“新村民”。
這種模式也為楊花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獲。雖然書院本身是純公益性質的,但圍繞書院開展的文化活動卻為村里的經濟發展注入了新動能。文化講座、研學課程、非遺工坊等活動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外來訪客,帶動了周邊餐飲、民宿瑜伽場地等服務業的發展。從這個角度看,文化振興的意義已超越文化本身,正深刻影響著楊花村的經濟社會生態。
心里有了答案,楊花村的干勁十足。今年春節剛過,楊花村第一屆青年就業創業賦能發展大會就在楊花書院拉開帷幕。“楊花的文旅產業初見雛形,該怎么做出一份有特色的‘伴手禮’呢?這方面需要一個視野開闊的帶頭人來引導發展。”“除了文旅外,如果引進相關聯的企業,更能讓村民們就近就業……”現場100多名村民分享就業創業經驗,同時對楊花村未來的發交流展建言獻策。
“95后”胡興是這場大會的“座上賓”,作為楊花村大學生創業的榜樣1對1教學,胡興和村民們分享了自己在研學賽道上的創業心得。2023年10月,胡興帶著一個10人的團隊回到家鄉,和村集體共同創辦了楊花文化旅游開發有限公司,專注于挖掘本土文化資源,開發特色研學課程和鄉村體驗項目。
起初,胡興并不看好家鄉的文旅發展前景。“楊花村和周邊幾個村子相比,并沒有什么優勢,從旅游資源來看是非常普通的。”胡興坦言,但近幾年村里對文化建設和教育的投入,已經讓這里具備了獨特的研學優勢——藏書2萬余冊的楊花書院、定期舉辦的文化活動,1對1教學還有淳樸文明的鄉風民風,都是開展研學旅游的寶貴資源。
“村里人都非常團結,很支持我們返鄉創業的大學生,公司要在村里租借空房或者舉辦需要村民參與的活動時,總能很快得到回應,村里人像鼓勵家人一樣支持我們創業,給了我極大的信心。”胡興告訴記者,楊花村的文旅產業還處在初創期,未來他打算開發更多文化課程,完善村里的民宿、餐飲等配套設施,讓文旅產業真正成為帶動村民增收的產業。